“真是倒反天罡!”
“他方停归不过是魔族弃儿,竟敢自称为仙,他算哪门子的仙?魔仙吗?!”
“虚伪,狂妄,简直是忤逆天道!”
“爷爷,您可小声点吧……现在早就没有魔族了,只有渊界,被渊界人听到影响不好——你瞧。”
晌午烈日,洛水城外的大路边上,支了一间茶摊,一老一少两名修士坐在角落。
紫衣少年端着茶杯,遥指不远处,声音不大不小:“那儿有一个听墙根儿的。”
茶摊对面有一株大榕树,榕树下盘腿坐着一名青衣青年,正竖起耳朵听得起劲:“……”
诶呀,被发现了。
不管,他继续听。
刚从土里爬出来,也不知外面的世道变了多少,正需要打探消息——正好不远处有个茶摊,正好茶摊上有人聊天,简直天助我也,不听白不听。
茶摊上,灰袍老者瞥了一眼榕树下的青年,却看到一张略带笑意,面如冠玉的面庞,愣了一下。
好俊俏的年轻人——总觉得不太正经。
他对小白脸不屑一顾,扭头哼道:“老夫行走江湖近百载,风里来雨里去,什么场面没就见过?就算方停归本人站在我面前,我照样骂。还怕别人偷听?哼!”
紫衣少年无奈:“爷爷,我们可是接了请帖,要去参加他的清谈会的。”
“若他安安分分开个清谈会,谁会挑他短处。谁让他临时起意,要改成登仙大会?登仙?他算什么仙,恐怕连他那几个同门师弟都要抄家伙与他干一架!”
灰袍老者说着,吹起胡子瞪起眼,“若非——若非我们——若非他——哼!”
老头憋红了脖子,还是没有“若非”出来,仰头灌了一大碗茶汤,盯着桌子生闷气。
紫衣少年给他斟满茶,轻声道:“他还有同门师弟呀,我怎么没听说过……”
“方停归那档子破事……近两百多年,都是陈芝麻烂谷子了,你不知道也正常。他有三个师弟师妹,曾经都是有名有姓的人物,不过如今消声匿迹,谁知是死是活?只有他死皮赖脸,一直在世上招摇着。”
“听起来,他们师门还挺厉害。”
灰袍老者摆手:“我还年轻那会儿,正是他们四人最风光无限的时候,我是亲眼见过他们的。个个仪容出挑,天资不凡,只是要我说,没一个好东西。”
“啊?”
“爷爷我只在背后骂人,不议他人长短,感兴趣就自己去翻书。”
“讲故事怎么不讲全的呀。”
紫衣少年无奈,转而好奇问道:“按你这么说,他们师兄弟四人个个鼎鼎有名,抛开人品作风不谈,也算一方高手——那他们的师尊岂不是绝世高手?”
“他啊……流传下来的消息太少,我不清楚,只是他的名字倒广为流传,连你也知道——长域。”
灰袍老者往后一指。
榕树下,青衣男子正偷听得起劲,“长域”二字落入耳中,却让他愣了愣,不自觉顺着老者手指的方向看去。
只见一座高大巍峨的雪山,矗立在天地交接处,寒威千里,皑皑苍苍。
长域雪山。
方停归的清修之地。
“长域……”
青衣青年默念着,他明白那是一座雪山的名称。而他看着那纯白山巅时,脑海中浮现许多破碎的画面,烟花般转瞬即逝。
“啊。”
脑海中烟花炸响的瞬间,他想起一些事:“我是长域。”
“我又复活了。”
————
“仙主回来了!”
长域雪山上,极寒冰窟中,一道紧闭百年的厚重冰门,忽然动摇起来,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震动越来越明显,冰门缝隙逐渐扩大,最后轰然坍缩,白茫茫的雪雾弥散在空气中。
下一刻,冰窟洞口悄然出现了一道修长身影。
他一身墨染长袍,眉眼淡漠,薄唇微抿,正是保持青年样貌的方停归。
雪雾茫茫,拂过他额角的一缕发丝,长眉如刃,凤目微敛,仿佛人间俗世都与他无关。他静静听着冰窟内的声音,没有动作,身影渐渐与冰雪融为一体。
方停归身影彻底消失的下一刻,厚重冰门轰然打开。
走出一位纤瘦苍白的白发少年,眼眸碧绿。
少年喃喃自语:“仙主真的回来了……方停归呢?”
他走到冰窟洞口,踮起脚眺了眺,只望见茫茫白雪。
不见踪影。
不管了,他要去找仙主!
“给他留句话吧。”
白发少年指尖用力,在冰窟壁上划出痕迹:“两百年了,多谢你收留照看,小菇君感激不尽。如今仙主归位,我去找他了,后会有期。”
写完字,小菇君迫不及待地掐了法诀,“嗖”地蹿出冰窟。
他走后,方停归的身影才再次浮现。
他望着冰窟壁上的文字,目光在“仙主归位”这四个字上停留许久,才轻轻挪开。
“师尊......”
方停归抬手抚了抚腰间悬挂的一枚长穗,那长穗很旧了,朱红的颜色变得斑驳,只是依旧干净整洁,一丝不乱。
他默默看着那长穗,忽然握拳收紧,手掌微微颤抖,是兴奋,是期待,也是发自内心的怨恨和嫉妒。
“偏偏是这个时候——你终于,终于回来了!”
松手时,方停归的掌心赫然躺着几道月牙形伤口,鲜血横流。
他却毫无所觉一般,负手俯视着山脚下的城池,凤目微敛,眸光深深。
“师尊,不急。”
————
洛水城外的茶摊附近。
长域回顾自己的人生。
一个不老不灭的长生者。
他复活了无数次,已在人间行走千年。
他记不清漫长生命的源头,只知道自己在不断复活、死去,保持着弱冠青年的样貌,永不衰老。他走过许多地方,结识过许多人,后来那些人都死了,他也死过许多次,只是每隔一段时间便会复活归来。
生命总有尽头,但是长域生命的起点和重点,被一种神秘的力量连接在一起,围绕着“死亡”和“复活”不断重复。
如此轮回,大梦千载。
古人有云,老而不死为贼,长域混了上千年,至少也算一方贼寇了。
“原来我还收了一个魔族徒弟么……”
而且很叛逆,想成仙。
先不管他。
……世道似乎变了不少。
长域回想之前偷听的对话,心想,也不知道这次复活过去了多久?小菇君还在么?不知道它化形没有?
小菇君是长域几百年前收的小精怪,本体是一只小蘑菇。
它寿命极长,还能与长域产生奇妙的感应。每次他复活归来,小菇君都能立刻感知到,并且以最快的速度来到他身边。
他们相处的时间太长,哪怕长域刚刚醒来,记忆模糊,第一个想起的还是小菇君。
以小菇君的速度,最多半天……
长域正想着,余光中忽然看到有人朝他招手,是茶摊上的那名紫衣少年。
“大哥——”
只见紫衣少年挥动双臂,朗声道,“大太阳底下坐了半天,一定渴了吧?我们这桌的茶水还剩半壶,你若不嫌弃,便来吃一碗茶水,再坐一坐,解解乏。萍水相逢,咱们就此别过啦!”
长域一愣,随手摘下身侧野花,扬手掷了过去,笑道:“那我便以花敬茶,笑纳啦。下次再见,我请你喝酒!”
他的笑容清朗肆意,仿若四月暖阳,又像风中杨柳,出尘如仙。
紫衣少年下意识抬手,接住那朵微颤的白色小花,又望着树下的青衣青年,不由得怔了怔,脚步一慢。
灰袍老者看看孙子,用眼角瞥了长域一眼,哼道:“看那小白脸做什么,还不继续赶路?”
“知道了爷爷。”
说着,一老一少背起行囊,御剑走了。
那紫衣少年还挺好玩儿,逗一下就脸红了。
长域靠在树上,笑吟吟地想,若有缘再见,就收作徒弟玩一玩儿。
虽然他们对自己从前的徒弟,似乎很有意见。
但是在长域看来,只要不是杀人放火,任何不影响其它人的决定,旁人的指责谩骂、指手画脚都是狗屁一通,不值一闻。
若有人敢对长域指手画脚,他一定——
等等,空气中似乎有些异响?
长域抬头四顾,只见天边几粒身影飞掠而来,直直地冲向自己!
“仙主,出剑——!!”
一道清喝声从天而降,长域下意识往后一避,看到一抹纯白的少年身影。
“小菇君!”
长域心中一喜,反手折断一根树枝,紧接着足尖一跃,出手如电,替白发少年挡下一剑。二人相背而立,与三名追兵缠斗起来。
“多年不见,你终于化形成功了——这三个年轻人为何要追杀你,莫不是惹了什么不该惹的人?”
小菇君手握冰锥,挥得虎虎生风,冰屑狂舞:“仙主,我也不清楚。我刚走下雪山,这些蠢蛋高喊着什么‘天道’啊‘苍生’啊什么的,就冲上来了!”
少年语气中有几分委屈:“我这两百年都在雪山清修,哪里做过什么忤逆天道、有害苍生的事!”
长域皱眉:“这些人无缘无故,平白将脏水泼到你的头上——我倒要给他们点颜色看看!”
两人保持背靠背的状态,专心迎敌。
虽然他们手中握着的是冰锥、树枝,但是面对敌人的精铁佩剑,也能招架得有来有回,劈刺挥砍,丝毫不显颓势,甚至隐隐有压制的势头。
“头儿,这是从哪冒出来的帮手啊!”
追兵们提剑不断进攻,却无法突破分毫,额头上都冒出了一层薄汗。
不对,不对,这个青色衣服的小白脸怎么如此邪性?!
不仅剑招层出不穷,嘴上功夫还不停!
“青莲剑法?使得柔弱无力,拍黄瓜都费劲吧?”
“北斗十三式,舞得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不如摘了佩剑,去南烟馆跳舞吧!”
“还有这位,不多说了,简直臭不可闻。”
“你这剑法——你这剑法倒是不错。”
为首的追兵咬着牙,顶在最前面,横劈竖砍,将自己拿手招式尽数奉上,只想堵住那张怼人不休的嘴。
他拼尽全力,攻得密不透风,防守的一方却更加游刃有余,滴水不漏。
甚至能抽出空,再怼他两句。
长域笑眯眯的,手中树枝猛地往前一送,掠起呼呼风声。
这一招又急又劲,来势汹汹,而且变化多端,一式不成,又是几式刺出,令人头皮发紧。
被针对的追兵不由得屏住呼吸,连退三步,才勉强躲开。
抬头,却看到长域脸不红气不喘,又同其它追兵周旋起来,嘴上还说着:
“哎呀真是,伞上顶个小青蛙,顶呱呱!”
“你!”追兵们又惊又怒,纷纷抬脸怒视。
而那青色衣裳的小白脸,却将左手横挡在身前,右手举着树枝横劈竖刺,以一当三,将其余追兵戏耍得团团转,只能不断躲避他的进攻。
至于他手中,看似脆弱的树枝,却连一片树叶也未曾脱落。
追兵们明白,自己是踢到铁板了。
“兄弟们,收剑,换家伙!”
为首的追兵高喊着,伸手一拍腰间,指缝间便夹了数枚银针,针尖漆黑,显然是淬了毒。
他扬手一甩,毒针便如天女散花般飞射而出。
其余追兵接到指令,也纷纷弃剑后退,改用各式各样的暗器攻击。
五花八门的毒针、飞刀射向长域,他当机立断,一手抓着小菇君的手臂,一手舞剑挡住暗器,两人飞快往后退去。
“哎呀你们这些小道友,真是——”
长域将长剑舞得密不透风,挡住四面八方的暗器,金石相撞之声充斥耳边,没有停歇的意思。
见此情形,长域喊道:“小菇君,你只管用菌丝带我往前跑,我来断后!”
“好!”
几乎是下一秒,千万根菌丝缠绕在长域腰间,传来一股大力,拖着他飞速后退,追兵也锲而不舍地冲了上来。
长域保持着背对小菇君的姿态,挥舞着手中的长剑,挑起路边的石头、断木,通通砸向追兵。只是他们实在难缠,只管躲开石头、踩断木头,掷出暗器的速度竟丝毫不见减缓。
“嘿我说你们——”
长域一剑劈断飞射而来的毒针,咬牙笑道:“随身携带这么多暗器,也不怕把屁股扎穿。”
“你才把屁股扎穿!”一名追兵怒道,扬手又是几十枚暗器射出。
他掷出的每一枚暗器上都附带灵力,不仅穿透力极强,而且速度飞快。
长域稍有不查,便被划破了手臂。
“头儿,他中毒了——不对!”
“他的左手在干什么?!”
追兵们这才反应过来,刚刚长域只用了一只右手招架攻击,左手却虚握在胸前,一动不动,宛如一个无底洞,疯狂吸引着周围的灵气。
他们察觉到周围的灵气波动,一时间也有点愣住了 ,动作一慢。
“头儿,不对,他吸收灵气的速度好快!!”
“刚刚还是凡人之躯,转眼就到练气巅峰了!”
“抓住他,交由岛主处置!”
眼看三名追兵的士气大振,越逼越近,各种招式砸向长域。
长域仅凭右手难以招架,身上又被蹭出一道血口,不疼,只是觉得浑身上下的经脉都被灵气填满,鼓鼓涨涨令人难受。
筑基中期,已经够用了。
长域于是停止吸收灵气,左手保持握拳状,一翻,凭空掏出一个火球。
“我看你们这些小道友,真是悬崖上扭秧歌,好日子到头啦!”
长域手腕一甩,那火球便直直冲向三名追兵。只见那火球迎风便涨,很快涨得比一人还高,那三人躲闪不及,身上的衣服都被燎着了,不得不停下,手忙脚乱地扑火。
为首的追兵高喊:“当心烧着林子!”
另外两名追兵又连忙去截火球,三人乱作一团。
长域见他们还有几分良善,便抬手控住火势,笑问道:“我说,你们到底是奉了谁的命令,又有什么目的?好好说,我还能保你们一命。”
“奉我们岛主之名,将你们逼入洛水城中,其余不管!”
“你们岛主又是何方神圣啊?”
“无可奉告,阁下身中剧毒,天底下只有我们有解药,不如做一场交易——”
“谁说我不会解毒?”
迎着三人又惊又怒的目光,长域伸手一抹,手臂上泛着黑色的伤口,竟然变回了鲜红的颜色。
他笑眯眯道:“谁又说我不会下毒?”
说着,他左手一翻,掌心中竟还藏着一根银针,针头正泛着微微的黑色。
追兵们看一眼,认出那是他们掷出的暗器。
长域嘴角挂着浅笑,眸色却微微发寒,甩手掷出银针。
只听“嗤”的细微破空声,追兵们连忙去躲,却已是来不及,头目的侧脸被划破了。
“你们自己的毒,自己尝尝滋味儿吧!”
说着,长域腰身一转,足尖轻点,便带着小菇君飞身而起,消失在树丛深处了。
几名追兵面面相觑,片刻,他们身上的火焰散去,似乎周围只剩下了他们几人。
其中一名追兵,连忙从怀中掏出一个瓷瓶,倒出几粒药丸:“头儿——大师兄,你快吃解药!”
那大师兄的唇色已然发黑,他皱着眉头,正要伸手去拿药丸——
斜刺里忽然飞来一种细长的白色丝线,竟像有生命一般,卷起几枚药丸便飞速退去!
“谁!”
追兵们把大师兄护在身后,拔剑四顾,却见不远处的树丛微微摇晃,走出两道人影。
穿着淡青衣袍的青年眉眼俊朗,唇角带笑,唇色却是略微发黑,正是刚刚离开的长域!
白发少年手中盘着几卷白色丝线,他拿起丝线中央的药丸,喂到长域的嘴边。
长域低头嗅了嗅药丸的味道,便毫不犹豫地吞了下去。
药丸下肚,他苍白面色稍缓,冲追兵们勾唇一笑:“多谢啦。”
“你诈我们?!你根本不会解毒——”
长域哈哈笑道:“我能拿到解药,解药能解毒,不就是我会解毒吗?”
说罢,他摆摆手:“懒得跟你们多纠缠,洛水城中再见,你们有什么本事尽管拿出来吧!”
“莫要再用毒药,我可是会解毒的,哈哈哈哈——”
说罢,长域足尖一点,身影便飘然而起,踏着清风,与小菇君并肩往洛水城的方向飞去了。
在他们身后,几名追兵面面相觑。
为首的大师兄更是拧断了手边剑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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