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梁京城顺阳门钟楼里悬着的那尊古钟, 还是前朝时候遗留下来的,这钟不愧由万斤上好精铜炼就,钟声浑厚而绵长, 能够传播数十里之远,哪怕云住寺这样坐落于京郊山中的寺庙, 那一声又一声的钟响亦能收进于元沅和明定两人耳中, 只是遥遥听来, 不免少了一分真切。
九九, 至尊之数, 非一般人等可用。每当京城里连续响起八十一道钟声,意味着山陵之崩。
于元沅不禁产生怀疑:“会不会是听错数了。”
镇国公谋逆阴谋爆发后至今,皇帝病危过好几次, 每每在她以为要蹬腿的时候被救回来,于元沅莫名感觉这人还能撑一段时日。
她对面坐着的明定和尚直起身子, 眼中醉意所剩无几(于元沅也不知道喝橘子干泡水怎么能把自己搞得醉眼朦胧的),两条长长的白眉毛疯狂颤动, 手一指暮色西沉的天空:“……不,不会有错,你看,京城上方的气乱了。”
气, 哪来的气?
于元沅瞪大眼睛,把脖子伸得老长, 活似只呆头鹅, 一个劲儿朝西边张望,却只看到飞鸟归巢,天边灿烂的火烧云为黛色缓缓吞没。
“小友,先回去吧, 老衲想要静坐一会儿。”老和尚明定虚推一把她的肩膀,声音出奇的疲惫。待于元沅离开,他也没真的去静坐,依旧望着西边天空出神。
“……劫数难逃啊。”
低低的叹息消逝在空气中。
京城中许多百姓抱有与于元沅类似的疑问。
他们的位置离钟楼近不少,声音倒是听的很真切,然而钟响次数过多,掰手指数着数着就乱了,有人弄明白了次数,却搞不懂这数字的含义——今上幼年登基,在位近四十栽,上一次八十一声钟声响起的时候,许多人还未到记事的年纪。
然而钟声停止后不久便有大批玄甲兵士策马而出,无疑证明有大事发生。一队队人马手持令旗沿京城主干道来回奔驰,扬起大片尘土,行人纷纷躲闪。
“肃静,陛下大行!”
“今夜宵禁,闲杂人等夜间不得外出!”
禁令传递至城中每一处角落。
在于元沅落脚云居寺,聆听佛法以洗涤一身戾气的数月间,大梁境内风雨飘摇,几处边角顽疾逐渐往腹心之患的方向发展,了解局势的权贵世家内心惶然,再迟钝的也开始琢磨起后路来,而京城作为消息最灵通的地方更是小道消息漫天飞,慢慢的,连小民们晚上都睡不太踏实了,总怕有大事发生。
如今皇帝遽然崩逝,储君新立不久尚无力支撑全局,又有几位叔父兄弟在边上虎视眈眈,想要接管权力怎么得折腾一阵子,偏偏外患迟迟不平……有点见识的人都要在心里问一声,大梁之后会走向何方?
……
天际黛色正浓,借着夕阳最后一点余晖,于元沅慢吞吞地走在向前山去的小道上,间或被脚程快的人越过,心中一片空茫。
皇帝的驾崩像是一首激昂的乐曲中莫名出现的休止符,高涨的情绪戛然而止,短暂的死寂过后,更激烈的情绪爆发,从此一发不可收拾。
“呀——呀——”
树杈之上,乌鸦扯着嗓子吼出难听至极的鸣叫。
于元沅双眉不由得蹙起。
“皇帝就这么死了,寺里估计要不安稳一段时间了……”
内心深处有个声音提醒她应该做点什么,但于元沅就是提不起劲来。
同一片墨色天空下,弘光很清楚他接下来要做些什么,也很有决心去做。
钟声响起的第一时间,从皇宫出来后就未换下金红袈裟的他步出佛殿,来到山巅早就选好的位置眺望京城上空,更准确来说是皇宫的上空。
于元沅没能力看到的气浪汹涌尽收他的眼底。
一个漏斗形状的漩涡在京城上方的天空飞速旋转,气团膨胀到覆盖整座城池的程度后又急速收缩,压缩成仅能覆盖皇宫单独一座宫殿的规模,收缩后又膨胀,这一过程不是毫无损耗,时不时会甩出一小朵泛着淡淡浊黄色的云团,尽管肉眼看去京城上方笼罩的气团并没有缩水。
弘光并非云住寺内唯一能看到这一幕的人。
“情况不妙。”
“气息过于混杂,恐有邪祟之物趁机作乱……”
弘光回过身,对身后低语的僧人逐一颔首问候。
“阿弥陀佛,弘安师兄……永正师侄……守敬师叔……有劳各位了。”
“愿听住持号令!”
云住寺上下有上千号僧众,于元沅每日的放风范围有限,是以认识的僧人并不多,但如果她眼下在此处能觉得大半僧人眼熟——皆是当初在皇宫里跟她建立了“贴身肉搏”交情的。
这一夜,云住寺精锐尽出。
…………
作为京城内外数得上号的寺院,除了像于元沅这样赖着吃白食的,因各种缘故在云住寺留宿的香客亦有不少。
皇帝驾崩的消息传得飞快,很快所有香客便知道了。这是件大事,哪怕大梁局势安稳,国丧本身也会对生活方方面面产生影响,今晚注定是睡不太好了,但到了后来,香客们发现今晚真正影响睡眠质量的是寺院张开的法阵——对此他们是喜大于惊。
禅音阵阵,柔和的低语扫清人心阴翳,整个人从里到外洗涤一遍,感觉透亮不少。冥冥高处有虚幻的香花洒下,还没接到掌心便消散了,有香气残留在衣袖上。
温润的金色光辉笼罩前山后山,远远看去像是有一个金色的光罩倒扣在云住寺上空,连竹篾做的窗纸都被映成一片金灿灿,仿佛金箔制成。
星月难以与其争辉。
“云住寺果然是有真佛坐镇啊!”香客们纷纷来到禅房外欣赏这一景象,再远的位置不是不想去,而是去不了。
弘光一行离开山门后,云住寺的护山大阵旋即张开,以防敌人趁寺中空虚时入侵。这处大阵与皇宫里隐没于黄瓦朱壁之中的守护法阵有诸多相似之处,从某方面来说束缚功能要更强力,也更细致。
皇宫中的法阵设置成以鸣鸿刀阵眼,目的是借助其锋锐凶煞之气加持王朝,从而平定四方、震慑宵小。在鸣鸿刀没出问题的时候,大梁境内确实没有过什么大规模叛乱。而云住寺护山大阵护持下,寺内不同身份的人有各自的活动范围,严禁随意走动,像是香客一类的外来者能在禅房外面的小院里侃会儿大山已经是优待了。
“不愧是祖师爷步下的大阵,太玄妙了。”火头僧永觉一边与有荣焉地赞叹,一边往后山塔林方向去。
这条路永觉平日里是走惯了的,闭着眼都能走个来回,不摔一跤,也就懒得提灯笼什么的,不过今天难得有法阵照明,他看到了心里高兴得很——这可是他进寺后头一次看到护山大阵启动。
这回想必香客们都看到了,回去一传十,十传百,寺里怎么也能坐实京城第一大寺的名头吧,什么广元寺、正通寺……统统比不过云住寺!
永觉翘起嘴角,他出家时间不久,修炼未深,否则不会至今仅是位火头僧,眉眼间多少带出一些少年人的自负,但这少许不该有的情绪在看到佛龛中的人身像时便烟消云散。
他停住脚步,先双手捧着白日里那把劈了上百根柴火的长刀,姿态恭敬地放置于莲花座前,然后老老实实地双手合十,行礼道:“惊扰祖师了,弟子归还鸣鸿刀,明日再来取。”
永觉对着行礼的这处佛龛是在后山石壁上开凿出来的,里头立着的那具人像,外层裹着一层金身,在法阵金光照耀下愈发璀璨,内里包裹着的却不是泥塑或木雕,而是一具肉身佛。
所谓肉身成佛,是指高僧圆寂后,遗体经过特殊处理后确保经年不腐,再塑以金身,从此跟佛祖罗汉像们一同接受僧侣与信众的供奉。
这具肉身佛生前正是云住寺的初代祖师,
弘光不肯把鸣鸿刀给于元沅是有原因的。不敢全然相信她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鸣鸿刀作为曾经屠戮过万千生灵的凶器,即便如今宝刀蒙尘,每天干着砍木头这种丢人活计以消除煞气,一点血味沾不着,弘光依旧不敢掉以轻心,叮嘱永觉用完刀后归还到祖师遗蜕前。
“这可就难办了。”大雄宝殿地底开辟出的禅房内,感应到鸣鸿刀的位置,于元沅自言自语道,面上覆满霜雪,与白天的傻白甜形象截然不同。
她的手指轻抚过一把蝉翼般轻薄、秋水般透亮的长刃,凛冽的杀意从指尖侵入肌肤,寒气直蹿天灵盖。
适度的寒冷有助于头脑清醒。
弘光不是傻的,不接受所谓的佛法熏陶,并真正沉浸进去,她如何能挣得每日放风的时间,把杀猪刀及鸣鸿刀刀鞘要回来,顺便打听出鸣鸿刀刀身的下落,再有计划地在能打交道的寥寥几位僧侣中打听消息?
有得必有失,渐渐地,于元沅觉得每日聆听佛法亦是一件乐事,要说被洗脑了不至于,她神智清醒,记忆也都在,但很长一段时间内,她没有任何摆脱束缚的想法,甚至觉得在云住寺终老也不错——除了生活质量稍微差了点。
劳动者乐园已成幻影,回家的道路缥缈无踪,如果想要寻到那一丝丝的可能,就要按于屠所说重铸鸣鸿刀,中途双手沾染的血腥绝不会少——怪恶心人的。
昔日的于元沅只要有个稍微明确点的方向,前路再艰险仍然会不顾一切地去做;而被软禁在云住寺中的于元沅并不是不想回家,就是提不起那股劲。
太难了……打打杀杀的事情想想就烦,要不就算了?至于云住寺居住环境不好也有解决办法,她可以平时住在京城当一名居士,定期回寺里来上几柱香,听听法会什么的,跟普通香客们一样。
因此,即使清楚皇帝驾崩后弘光会忙乱一阵子没工夫管她,于元沅仍未生出逃离的心思。她老老实实按照明定老和尚的吩咐,和过去的日子一样,回到自己的禅房用晚餐。与此同时护山大阵张开,弘光带着一众僧侣离开云住寺奔赴京城。
寺里少了人,于元沅有最直观的感受,她躺在床上干瞪眼:“今天法师们没有做晚课。”
护山大阵是用来守护内里安稳兼抵抗外敌入侵的,不是为了教化冥顽不灵的某人,是以对于元沅来说,远不如一群和尚在头顶念经管用。
于元沅心里不安,表现是在床上辗转反复,没个安分的时候。
“哎,这床太硌了,我当初不该用杀猪刀在上面瞎划拉……”
云住寺给她预备的床褥不是很厚,但足以掩盖床板上无数道指甲划痕,那是于元沅脑子还没有这么四大皆空的时候留下的,当时她已有预感,因而全力启动杀戮领域并凝结在指尖一点,留下了这些痕迹。
如果云居寺僧人仍每日在她头顶上面做早课晚课,日夜念经不休,于元沅的这番布置很难起到作用,但如果缺了那么一次或两次,而弘光本人恰好不在寺中,来不及阻止——
残存的领域力量回归主人身体,于元沅难得挣脱出一丝清醒。
目光扫过在墙角蒙尘的杀猪刀和鸣鸿刀鞘,于元沅把后槽牙咬得死紧,艰难地摸向左手手腕,取出一把蝉翼般轻薄,秋水般透亮的长刃
弘光口中离奇消失的第二把献刀,也是于元沅最为熟悉的那一把,于屠在第一次强制任务时的贴身佩刀。
在太庙的时候,于屠的亡魂将这把刀赠予于元沅,由于弘光不知道它的存在,这把刀成为于元沅藏品中唯一逃过整治的武器。
这把刀是她有胆子留下来,而不是砍断手脚镣铐逃离云住寺的底气所在。被劳动者乐园洗过脑就算了,当时她没有防备,再被任务世界的原住民给洗脑了,于元沅也不用活了。
杀意震慑心魂,于元沅果断用刀划向自己手臂的大血管。,
鲜血喷涌而出,啜饮鲜血之后,于屠的佩刀将她头脑中的无形枷锁一把斩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