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一众人齐齐俯身下跪，唯有柳明坤孤身直立。

贤安帝领着沈贵妃踏进萧离的寝宫，看到抱着沈时遇满身是血缩在角落的萧离也不禁一震。他寒着一张脸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尉公侯扯了扯身旁站着的柳明坤的衣袍袖子，被对方一把甩开。

柳明坤神色肃穆，不畏不惧，“皇上，这得问您。”

尉公侯擦了擦脑门溢出的一层薄汗。

柳明坤继续道：“我大梁乃泱泱大国，太子乃一国储君。当年您登基时尚且年少，先帝恐您无法独自执政，命我一心一意辅佐您。为了保全皇位世代延续，先帝命我以整个大梁百姓的生死存亡立毒誓，终生不娶妻不生子。臣一生兢兢业业无妻无子，老来身边连个作伴都没有，只为保得皇室血脉世世代代传承。当年您以思念宋皇后之名，将太子留在身边培养，并禁止我与宋将军等一干人探视。如今太子却成了这般模样……”

柳明坤越说情绪越激动，嘴皮子哆嗦着，一脸悲怆：“这要我如何下去向先帝交代！”

柳明坤字里行间充斥着对皇帝的指责，贤安帝脸色难看极了。但柳明坤是德高望重的开国宰相，且治国有方，是梁朝大功臣，连先帝都要给几分薄面。

贤安帝眉间耐着隐忍。

说来这又是一出烂账。

宋皇后的父亲宋廉是护国大将军，杀敌无数，屡次立下汗马功劳，回回凯旋归来获无数百姓拥戴，在当年风光无两。

当时在迎接宋廉的那场凯旋宴，年轻的贤安帝刚登基便被文武百官催促着选妃立后，只有宋廉事不关己喝着酒。然而功高震主，贤安帝刚坐稳皇位，内心始终惴惴不安。又在得见年轻貌美的宋娆之后念念不忘，见色起意，便主动提出了想娶宋将军之女为后。

这在当年的贤安帝看来是加强集权和求娶美人最好的法子。

宋娆当上皇后之后，当年的宋家可谓是风光无限，在朝中的势力也日趋强大。

贤安帝对自己的认知相当清晰，他喜欢舞文弄墨、风花雪月，压根不是治国的料。可偏偏又沉迷于至高无上的皇权。

而当时能与宋家为之抗衡的，仅有开国宰相柳明坤。

柳明坤不畏皇权，一心只在治理国家大事，因而在多疑的贤安帝逐渐察觉柳明坤的态度也倾向宋家时，危机大发。

尤其在得知宋皇后怀孕后，贤安帝的内心更是焦虑不安。

一旦宋皇后诞下龙子，那他的皇位极有可能受到撼动。

当年刚召入宫的沈贵妃察觉到贤安帝精神不济、郁郁寡欢，便主动为他排忧解难，托人从塞外找来了一种先兆流产的迷药。不会伤及母体，但胎儿保不住。

当年沉迷宋皇后美色的贤安帝虽于心不忍，却也觉得这不失为一个好法子。只要宋皇后没了皇子，他以后定会加倍对她好。

于是贤安帝将迷香当做香料赐给了宋皇后。

宋娆并未怀疑，日日熏香，以至于在生产那天大出血。稳婆说，只能保住一个。

贤安帝当即就下了令，一定要保住他最爱的宋皇后。

然而这是宋皇后心心念念，期待已久的孩子，无论如何她都无法放弃，哪怕拼死一搏。

在宋皇后的强烈抵抗之下，母体大量出血，性命堪危。

若是强行保大，只能一尸两命。

时间不等人，当时接生的稳婆悬着脑袋做主保下了皇子。

……

宋娆难产而死后，宋廉大发雷霆，一时无法接受的他直接带兵闯入皇宫，最后在多方协商与安抚之后，宋廉忍着丧女之痛逼贤安帝立尚在襁褓之中的萧离为太子。

贤安帝迫于形势不得不立萧离为太子，但条件之一便是让宋廉交出另一半虎符。

宋廉一直知道皇帝对他有所忌惮，可他从未觊觎皇位。宋家祖上是被诬陷的前朝罪臣，差点被株连，幸得先帝相救。

而如今宋廉在战场拼死拼活也不过是为还先帝一份恩情，宋娆离世后宋廉本就没了上战场的心思，为保萧离未来坦途，主动递了辞呈，只保留爵位。不再拥有实权。

他离开时只留了一句，若萧离在皇宫出事，哪怕宋家仅余他一人，他也会化作厉鬼杀上皇宫。

话虽这么说，宋廉有多得人心，贤安帝十分清楚。

若是宋廉想造反，他不怀疑有多少将士愿为他一同起义。这句话足以震慑毫无威信的贤安帝。

此后贤安帝一直活在恐惧之中。

后来他更是下了一道对太子的“禁视令”，除了太师太傅，任何无关人员不得与太子接触。他们想要得知太子的消息，只能通过转述。

虽然柳明坤心中意见颇多，私下也曾多次劝谏贤安帝取消这道“禁视令”。但他深知贤安帝多疑的性子，因而在取得太子一切安好的消息后，也无法过多强求。

那时无法得见萧离的宋廉也曾有过疑虑，每当这时贤安帝便会让他们遥遥看一眼，多年来始终如此。

却不想如今这位寄予厚望的小太子成了这般模样。

柳明坤老泪纵横，直言对不起先帝，对不起为大梁抛头颅洒热血的宋家。

太子在皇宫出了这么大的事，说出去确实有损皇家颜面，贤安帝知道柳明坤这是在逼着他给出个交代。

若他不给出合理解释，这件事传到朝堂或百姓那儿，有损皇室威严，他也没法交代。

周围大气不敢喘一声。

沈贵妃脸色凝重，呼吸屏了几息。

她思量许久，道，“皇上。”

贤安帝眉宇间满是烦躁，听到声音便啪的一个巴掌甩在了沈贵妃脸上，直直将柔弱的沈贵妃扇倒在地。

沈贵妃捂着脸，不可置信地看他。

“玥儿，你来说说这是怎么一回事？”贤安帝神色怒目，指着角落的太子，“朕将太子好好交予你，你竟把朕的儿子教成这样！”

沈贵妃立刻爬起来抓着贤安帝的龙袍求饶，“皇上冤枉啊，臣妾不知情啊。您是最了解臣妾的，臣妾宅心仁厚，顾念太子生母不在，一向把最好的都留给太子。皇上，请您明鉴啊……”

听到太子生母不在，贤安帝眸色颇为心虚，他面容难看，一时进退两年。

一方面沈贵妃平日温良贤淑，确实不似是会虐待太子的人，一方面将太子交由她抚养，这件事也确实与她脱不了干系。

倏地，沈贵妃眼珠子一转，将目光转到了刘央身上，“刘央，是谁指使你如此对待太子来污蔑本宫的？”

刘央吓得腿脚打颤直哆嗦，连连叩首，“娘娘，奴才不敢啊，奴才就是有一千个一万个胆子也不敢啊。”

贤安帝却似找到了发泄的通道，龙颜震怒：“大胆奴才，让你侍奉太子左右是你的福分。你却狗仗人势，你将我皇室尊严置于何处！来人！将这狗奴才拖出去杖毙！”

贤安帝环视一圈，一挥龙袍，“整个太子府的宫女太监照顾太子不周，未尽看管之责，全部拖出去杖毙！”

屋子顿时嚎哭一片，太监宫女纷纷磕头求饶，“皇上饶命，皇上饶命……”

刘央一把鼻涕一把泪，嗷嗷直哭，“皇上，奴才有罪，求皇上开恩，奴才有罪，求皇上开恩！奴才以后定为太子做牛做马……”

殿外的提刀护卫冷着一张脸进来将地上的太监宫女全部带走。

刘央被拖着仍不死心，临出门时一把抓住沈贵妃的裙袍，“娘娘救救我，娘娘，我对您一向忠心耿耿，说一不二……”

沈贵妃如今自身难保，对他更是弃之敝履。

护卫直接将他一把拎走，刘央绝望地嚎着，“娘娘、娘娘——”

杖刑就在殿外执行，刘央一声声痛苦的哀嚎，将沈时遇从深沉的昏睡中拉醒。

他丝绒睫毛轻轻颤了两下，迷迷糊糊睁开眼，便对上萧离一双期待的小狗眼。

萧离头发凌乱，脸蛋也灰扑扑的，看着真如一只被人丢弃了的小流浪狗。

他看见沈时遇醒来，乌黑的眸子一亮，埋头在他脸侧蹭了蹭。

沈时遇隐约看见他眼底有泪光闪过，似是呜咽了一声。

沈时遇虚弱一笑，心中有些感动。

没想到他生来孤僻，竟会被一本书中杀人如麻的大反派所感动。说来真是荒谬。

沈时遇抬起僵硬的手摸了摸他头发以示安抚。

这件事是否与沈贵妃有关尚且需要严查，但若是继续由柳明坤闹下去，恐怕难以收场。

贤安帝心中有所顾忌，只能妥协，剥夺了沈贵妃抚养太子的权利，并设立詹事院，即专门教授处理太子事务之处，并下令从今日起太子府正式更名为文华殿，寓意着才华斐然。

由于太子年幼，詹事府的设立及人员调配均由柳明坤监管，尉公侯辅助。

待一切宣布完毕，外面气若游丝的哀嚎声也逐渐中断。贤安帝看了眼萧离，这才将注意力放到他怀里的孩童身上。

那是萧离的伴读，沈贵妃的远房表亲，贤安帝知道。

尉公侯见状趁机在一旁道：“皇上，太子的伴读保护太子有功。”

贤安帝瞥了他一眼，又看向沈时遇。

察觉到贤安帝的视线，沈时遇遥遥看来一眼，贤安帝便道，“赏！太子伴读保护太子有功，任太子侍读，官从正七品。”

柳明坤与尉公侯不约而同对视一眼。

贤安帝朝沈时遇道：“以后你便好好陪太子读书。”

旁边的萧允见沈时遇没反应，使着眼色提醒：“还不快谢过父皇。”

沈时遇靠在萧离怀里，虚弱地扯了扯唇，“谢皇上。”

贤安帝瞥一眼萧允，又看了看萧离，道，“还是允儿懂事。”

说罢转身离开太子府。

皇上一走，尉公侯立刻赶去将角落里的小太子和沈时遇搀起来，柳明坤则跟在了贤安帝的屁股后头，“皇上，关于沈贵妃……”

贤安帝抬手一拦，“这件事我自会派人去查。”

柳明坤又道：“太子府之事，有辱皇家尊严，事关重大……”

贤安帝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这些事朕都会亲自去查，今日你事务繁多，先忙你的去吧。”

柳明坤百折不屈，“皇上，看管太子是臣答应先帝的职责所在。若是皇上觉得臣办事不力，大可让臣告老还乡……”

贤安帝气得吹胡子瞪眼睛。

最后太子府之事被交由了大理寺，经过一番彻查，所有对太子之事知情不报的官员和奴才，贬的贬、辞的辞，死罪的便立刻拉去杖毙。

唯有沈贵妃，只担了一个对奴才管教不利的责任，并主动向皇上提出愿意去佛堂忏悔，闭门思过，此生茹素。

柳明坤是断断不相信沈贵妃没有参与太子府之事的。相反，沈贵妃一心栽培六皇子，野心勃勃，绝对是教唆刘央的主谋。

朝野上下都不是傻子。

这件事一直被拖着，就是因皇帝一心想保沈贵妃，而将沈贵妃送去佛堂闭门思过，远离皇城之地也不失为一个救她的好法子。

柳明坤毕竟是臣子，贤安帝为了保全自己的妃子做到这般地步，若是他再不给面子，倒显得他尊卑不分了。

于是这件事就此了了。

春去秋来，太子府翻新已有半载之余，文华宫的詹事府也被柳明坤打理得井井有条。

文华宫花园里，沈时遇披着大氅坐在石桌边看书，萧离则在一旁练剑。

看着小太子茁壮成长，柳明坤与尉公侯相识一笑，没打扰他们便转身离去，商量着今夜一同喝酒。

沈时遇隐隐听见柳相与尉公侯的谈笑声，回头看了眼，花园的拱门外却并无一人。

他只当自己听错了，继续翻阅手中的书籍。

蓦地，一只手戳到他书页上，清脆的嗓音自耳旁响起，“君以德而治是什么意思？”

沈时遇侧过头便看到萧离靠在他脸侧，在他抬眼看去时才直起身与他对视，一脸认真求教的表情。

沈时遇道：“是指统治者应以德治国，施政应以道德教化为主。”

萧离又问：“道德教化如何约束人？”

沈时遇反问：“那你是如何想的？”

萧离道：“凡治天下,必因人情。人情者，有好恶，故赏罚可用，赏罚可用，则禁令可立而治道具矣。君执柄以处势，故令行禁止。柄者，杀生之制也；势者，胜众之资也。废置无度则权渎，赏罚下共则威分[1]。”

这是法家思想韩非的治国理念。

沈时遇与他对视良久，问，“你从何处看来？”

萧离眨眨眼，道：“忘了。”

沈时遇又看他两眼，没再追问，“剑练完了？”

萧离鼻尖沁着汗珠，鬓发潮湿，摇摇头。

沈时遇低头翻书，“先去练剑吧，练完下午还要读书。”

萧离擦了擦鼻子上的汗，“哦。”

秋日落叶簌簌，萧离的剑轻轻一划，便掀起满地红叶纷飞。

待秋去春来，红墙黛瓦围成的宫殿内，绿叶与白花交织成一团，投出满园春色。

一阵刀光剑影之下，缤纷烂漫的海棠花随风摇曳，在园中落下一场浪漫春雪。

十九岁的沈时遇仍保留着幼年的习惯，坐在石桌边看书，因着常年身子羸弱，那张极为漂亮的脸上没什么血色，在清晨明晃晃的日光底下被照得愈发苍白剔透。

他裹着厚厚的狐皮大氅，看到满园纷扬飘落的梨花，自书中抬起眼，刚巧有一瓣便缀在了他乌黑的睫毛上。

他看到满园的春色中，萧离头发缀着潮湿的汗珠喘着气，直直注视着他。

作者有话要说：[1]引自《韩非子·八经》

【译文】凡是治理天下,一定要依据人之常情。人之常情,有爱好和厌恶,这使得奖赏和刑罚措施能够派上用场;奖赏和处罚能派上用场,那么禁令法度就可以建立起来,这样治国的措施也就完备了。君主掌握了权柄并据有威势,就可以做到令行禁止。权柄,是决定臣民生死的大权;威势,是制服民众的凭借。罢免和任用官吏如果没有法度作为依据,那么君主的权力就不神圣了;奖赏和处罚的大权如果和臣下共同分享,那么君主的威势就被瓜分了。

大家注意保暖，这两天我突然发烧咳嗽，吃了药也没用，今天一觉醒来话都说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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