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要回灰铸铁城堡前一天,伊洛里如约去到铁匠铺,之前见到的老板仍旧坐在柜台里,一见到他就笑着迎上来。
老板从旁边架子拿出已经改造好的草叉,曲起食指往上边敲出响声,道:“小哥哟,按你的要求,打磨好的精钢草叉头,底部加焊圆环,再附赠一根粗绳子,你瞧瞧,合适不合适?”
伊洛里接过去认真地打量焊接处,还用力拽了拽上边的绳子,才点点头,“不错,这确实就是我想要的。”
他数出30枚铜币放到柜台上,对老板说:“这是余款,你数数,没问题我就带走它了。”
老板开心得把铜币都搂进自己怀里,仔细数了一遍,连连点头,“承惠光顾,下次再来啊。小哥还有什么想买的或者想改造的铁器,都包在我身上,一定给你办得妥妥当当。”
伊洛里拿着打包好的草叉头回了家,将它藏在了行李箱中。
第二天一早,伊洛里带着艾莎做好的饼干和斯诺的祝福坐上了回灰铸铁城堡的蒸汽机车。
当他经过漫长的旅程到锡铅城站,再转乘马车进入卡斯德伊的领地,天色已经暗下来。
地面上覆盖一片白茫茫的雪层,伊洛里提着沉重的行李箱走向大门,岗哨里的士兵已经认得他,“教授,进入城堡之前要例行检查。”
“好的。”伊洛里把口袋里的钥匙之类的小物件都掏出来给士兵看。
“行李箱也打开一下。”
伊洛里一脸困窘,说:“不好意思,我家里人往里面塞了太多吃的,在这里打开了箱子怕合不上。能通融一下吗?”
士兵看看那平平无奇的行李箱,想了想还是不为难斯文的教授了,说:“好吧,都检查过那么多回了,也不差这一回。”
他朝身后的岗哨挥了挥手,“开门放行!”
伊洛里心里大大地舒了一口气,提起箱子,跟士兵握了握手,微笑道:“辛苦你们了,冬夕节喜乐。”
他快速通过大门,正高兴于顺利把工具夹带入城堡,天上忽然传来一声尖利的鹰啼,一辆铂金车驾在狮鹫兽的牵拉下降落在大门前的空地。
溅起的雪粒扑到伊洛里的脚边,车门从里面打开,穿着皮大衣的狄法下车。
伊洛里顾不上讶异,连忙向狄法行礼,“晚好,公爵大人,我回来了。”
但狄法神情严肃,只是瞥了他一眼,便匆匆地从他身边走过,似乎城堡里有什么更加要紧的事等着处理。
伊洛里从没有被狄法这样无视过,心中涌起不安。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快步跟上狄法的步伐,试图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安德烈和安东尼的的情况怎么样?”狄法问一脸焦急地等在门边的仆人。
“回老爷,医生已经看过,也给少爷们喂了药,但他们还、还在发烧。”仆人战战兢兢地回答。
伊洛里听见仆人提到安德烈和安东尼,着急忙慌地提着行李箱走近,他问仆人,“少爷他们发生什么事了吗?”
仆人觑狄法一眼,见他脸色没变,小声对伊洛里说:“教授,少爷们染上了伤寒。”
这个可怕的病症一出现,伊洛里立刻紧张起来。伤寒不是开玩笑的,严重起来能发展成肺炎,轻易就会夺去孩子的性命。
伊洛里张了张口,又闭上,好像震惊得不知道该怎么说。
仆人见他手里提着行李箱,便道:“教授,您才刚回来,把行李给我拎着吧,我带您先回房间安置好。”
伊洛里避开他伸过来的手,“谢谢你,但不用,我也想要去看望安、少爷们。”
这时狄法出声了,冷漠地说:“教授,你就不必去看望他们了。”
“伤寒有很强的传染性,特别对于身为红血人的你来说,这里的冬天和传染病都严酷得不合时宜。至于你的关切,我会切实传达给安德烈他们。”
伊洛里愣了一下,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回应,而狄法已经撇下他,往楼上走去。
伊洛里只得费劲地提着箱子,加快步伐追上去,“阁下,我不会被传染到的,我坚持亲自去探望他们。拜托了,请允许我。”
狄法侧过脸瞥了伊洛里一眼,刚刚从风雪中走过来的伊洛里肩膀上还落着些薄雪,清亮坚定的翠眸与微微凌乱的发丝形成鲜明的对比。
狄法没再说话,算是默许了。
两人很快就去到了安东尼和安德烈的房间,小孩的床边站满了医生和捧着毛巾与水盆的仆从,仿佛要把肺都咳出来的咳嗽声在这个空间里此起彼伏。
海伍德掐着怀表,阴着脸命令仆从烧新的热水过来,“少爷们需要不停擦洗降温,自觉点去换水,别让我再重复一遍你们要做什么。”
“抱歉阿尔管家,我们现在就去。”被海伍德训斥的仆从端着才不过稍微冷却了些的温水,马不停蹄地赶去厨房。
伊洛里看向床上的安德烈和安东尼。两个小孩都处于昏迷状态,脸红得过分,额头上不断渗出细密的汗珠,极不舒服地呢喃着胡话。
“海伍德,具体发生了什么。”狄法只收到一通短促的电话就从外边赶了回来,还没弄清楚安德烈和安东尼突然得伤寒的原因。
海伍德见到狄法,嘴唇嗫嚅了几下,似乎因自己没能看顾好安东尼和安德烈而感到惭愧。
他沧桑地说:“老爷,大少爷和二少爷跟仆人们玩捉迷藏,偷偷藏到了屋檐上,被找到的时候,他们已经是高烧昏迷的状态,据推测,他们在寒风里待了四个小时。”
随着海伍德话音落下,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默笼罩着整个空间,狄法的表情晦暗。
狄法皮笑肉不笑地扯起嘴角,“四个小时,我该夸他们藏得好,还是夸你们找得及时?”
狄法怒极反笑,呵笑声中透着一股令人不寒而栗的寒意。他的威压如实质般压下,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巨手紧紧捏住了每个人的心脏,让人僵直了身体,不敢有任何动作。
海伍德战栗起来,像一根弯压到极致以至于颤动不已的竹竿,颤声道:“老爷,是我没有看好少爷们。”
“对不起没有任何意义,”狄法沉声地制止海伍德的道歉,说,“把魔法师叫来,让他们在城堡里的所有屋顶都施加禁制,严禁任何人再上屋顶。”
海伍德深深行了个礼,“谨遵您的吩咐,我现在就去办。”
他走了几步,狄法又从后边叫住他,“不,还是让他们连墙壁都下禁制,从今往后,谁都不能再爬墙。”
“好的,我会让魔法师们在十天之内完成限制攀爬的魔法阵。”海伍德一刻不停地去把狄法的命令落实下去,以求能够多少弥补自己的过失。
伊洛里听到狄法说的话,心中登时咯噔一下,手中的行李箱连带里面装着的钩爪仿佛一下子重逾千斤。
怎么这么倒霉,才刚买好爬墙工具就撞上封禁?
伊洛里掩不住的震惊引起了狄法的注意。
狄法的蓝金眼眸扫向伊洛里,问:“教授,你还要继续留在这里吗?”
他说这话时,视线下移到伊洛里提着的行李箱。
伊洛里不自觉蜷缩起手指,使尽浑身解数才控制住遮挡箱子的冲动。
他走近床边,顶着狄法的灼灼目光分别探了探两个孩子的额头,确认了他们情况不至于到太危险的程度。
伊洛里:“现在知道他们不会出现意外,我就可以安心了。”
伊洛里正想要向狄法告退,却听见狄法说,“既然这样,你应该不介意跟我在书房简单地吃一餐晚饭吧。”
伊洛里讶然,“抱歉阁下,但我还没有放行李……”
狄法做了个“向下”的手势,淡淡地说道:“将行李箱交给仆人,他们会帮你放好。”
他又对旁边的仆人吩咐道:“送两份晚餐进我的书房。”
“好的,老爷。”
伊洛里完全没有拒绝的余地,只得犹豫地将行李交给仆人,“请把它放在我床边,里面的物品我自己来收拾就好。”
吩咐完,伊洛里转头一看,狄法站在门边等着他,双手负在身后,从眉骨投下来的阴影遮住了眼里深沉的情绪。
伊洛里怔了怔,只能认命地跟在他身后往书房走。一路上不停回想自己的表现是不是太出格,担心已经让狄法看出了什么端倪。
狄法书房里的壁炉烧得极旺,橙红的火光铺满房间的每一寸,伊洛里坐在靠近壁炉的那一端,觉得后背都热得出汗了。
两个人面对面坐,因为桌子的缘故,直线距离有一米半。
伊洛里抬眼看向桌子对面的狄法,在这个距离下,狄法的深邃五官格外清晰,透出一种冷峻的气质,他再一次意识到,对方是一个令人无法忽视的俊美男人。
狄法自顾地开了一瓶酒,倒满一个高脚杯,然后把酒杯递给伊洛里。
伊洛里眼神微微闪烁,看着杯中烈酒荡漾出一圈圈縠纹,又对上狄法的凝视,他没有办法,只能接过杯子,忍耐着喝了一半,便被酒精烧喉的辣疼呛得止不住咳嗽起来,“咳、咳,抱歉我不擅长饮酒。”
狄法没有说话,他慢条斯理地饮了一口酒,又切起盘子里的肉排,“教授,很高兴看见你回来了,你在哪里度过冬夕节呢?”
伊洛里微不可察地顿了顿,答道:“……在我父母家。”
他局促地补充了一句,“呃、他们是在纽波加城居住。”
“从南方城市再回来这里,还能够忍受这里的严寒吗?”狄法语调平静,带着一丝说不清的意味。
伊洛里不知道狄法这话是什么意思,斟酌着回答:“还好,托您的福,我收到的衣服都非常温暖。”
狄法放下刀叉,似乎毫不在意地说:“我很好奇,这里如此寒冷,教授你一个红血人,为什么不辞辛苦来这里任职呢?”
伊洛里有些犹豫,但还是说:“您给出了任何人都难以拒绝的任职报酬。”
这句话仿佛触动了什么不该触碰的开关。
狄法扬起一丝凉薄的笑意,他站起身,伊洛里眼睁睁看着他走近,紧张得直眨眼睛。
“教授,你这个理由很遗憾地并没有说服我。”
无声的对峙中,狄法压着伊洛里的右肩,捏得他肩骨触电般发麻,他俯下身在他耳边道:“所以,你不妨说说你来找什么,兴许我这个主人能够给你答案,你说呢?”
伊洛里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指甲都几乎要抠出血,他尽量平静地说:“阁下,我来这里,只是因为听闻这里盛开着一朵我心之所向的花——有着橘红色的花瓣,翠绿的花叶,就像是太阳一样明媚而鲜妍的花朵,只要能找到她,除此之外我别无所求。”
狄法对伊洛里含糊其辞的态度彻底不耐烦了,最细微的笑意也从他唇边消失,“教授你说过,这里的冬天太寒冷,所有植物都已经枯萎,根本不存在你想象中的花朵。”
伊洛里的手在颤抖,他几乎不顾一切地抬起头,直视狄法,“不,我相信她在这里,而我也会找到她。”
伊洛里的眼睛里映着决绝的火焰,他本意是跟狄法的施压抗衡,但却忽略了自己的长相缺乏凌厉的攻击性,这么睁圆了眼睛,非但不凶,恍然看上去反而如同泛起了一层粼粼水光,落入狄法眼中,更接近无声的示弱,真情实意地哀求。
“阁下,请放开我。”伊洛里说。
狄法的喉结滚了滚,他松开伊洛里的肩膀,伊洛里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那冰冷的手又覆上他的脖颈,冻得他寒毛直竖。
“我从来没听说过这里有你口中的那种奇妙的花。”狄法说着,手指搭上伊洛里纤细的后颈,沿着颈骨一节节往上摸,冰冷的指尖逐渐染上伊洛里的体温。
对他来说的,轻柔得像羽毛一样的、温暖。
狄法眼皮轻颤,现在他能确信了,那一晚在石室中触碰到的人就是伊洛里。
狄法的声音带着克制,如同在忍耐着心底蛰伏的欲望,每一个字节都重得敲在伊洛里的心头上。
“但是,教授,我的确很喜欢你给我念的那首诗,‘雾中的玫瑰花海漫向我,一簇火苗点燃了我’,”他低低地笑了声,恍若眷恋的喟叹,“我现在似乎也感觉到那一簇火焰带来的温暖了。”
与狄法的游刃有余相反,伊洛里的脑袋里拉响了尖锐的警报,心脏都因为狄法的触摸而跳动得要炸裂开来。
伊洛里觉得狄法的手指像是一把开了刃的刀,被他触碰过的地方都生疼,皮肤裂开一丝丝血痕。
他心中组织起来的心理防线也被狄法的话语切割得七零八落。
伊洛里忍着极端的恐惧,按住狄法的手,每一个音节都像是在用力地从喉咙里挤出来,干涩道:“公爵阁下,如果我的回答已经解决了您的疑问,那么我可以回房间休息了吗?”
此时,宵禁的钟声恰好响起来。
狄法凝视伊洛里良久,总算放他一马,收回手,说:“去吧。”
“谢、谢谢。”
虽然不知道是什么让狄法改变了注意,但伊洛里心知自己算是逃过了一劫,忙不迭离开了书房。
伊洛里一回到房间,就立刻拉过行李箱,确认它没有被人打开过的痕迹,紧接着才开了锁,翻出里面的钩爪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一遍。
伊洛里撕下一张纸,用笔在上边写写画画,纸面很快就显露出一个登塔计划的雏形。
他等不及了,必须要赶在魔法师给城堡的墙体完全覆上禁制之前爬上塔楼,一救到索菲娅就马上离开这个鬼地方。